Wednesday 10 February 2016

致我們無畏的青春


不到一年前,結婚典禮前半小時,我與R在預備室坐立難安,新秘一邊小心翼翼在媽媽不久前蓋好的頭紗下幫我補妝。R問我,需要幫妳找誰進來嗎,我想都沒想就說小霈他們。這幾天整理照片翻開婚禮的合照,覺得我跟我的高中好友們在教堂前沒有多拍幾張照片有點可惜。我們婚禮結束緊接著一段不長的合照時間,賓客還得自行移動到婚宴地點。後來我想起來,在教堂外面有些混亂的拍照場面裡,某個空隙有人從背後拍了我的肩膀,我轉頭看到她們幾個,然後小霈對我說,你們忙我們先過去婚宴那裡,等等見。我說好,她們就先離開了。

在我的記憶裡,小霈一直是這樣的女孩。我第一次看見小霈是在高一搬進宿舍的下午,我和爸媽抵達寢室,推開房門,她背光站在我們老舊寢室的窗邊對著我微笑。小霈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看我哭最多次的人,她的床鋪在我的旁邊,陪我度過許多第一次離家外宿時想家的夜晚,而我哭的時候,小霈會說妳不要哭啦,妳哭我也會想哭,通常在講完她也真的開始掉眼淚。我們高中讀音樂班,一週有兩天下午在音樂館上個別術科課,後來我開始為英文演講比賽訓練,一天下午我經過一次特別挫折的訓練回到音樂館,看到小霈坐在她一貫的座位上。我把她找到音樂館陽台的樓梯間,一股腦開始哭。我只記得我說上台說話太難了,小霈在一旁一邊安慰我,一邊幫我想各種進步的方法,等我哭夠了我們又一起回到教室自習。小霈很單純,對生命一點也不貪心,對於十幾二十初頭歲在生命橫衝直撞又充滿各種不解的我來說,她的存在簡直像外星生物一樣奇特,又如此令人心安。在我們一群大喇喇又吵鬧的高中/大學生中,她一直是我們裡面最細心體貼的那一個,也永遠最清楚哪裡有好吃的東西。到現在,我有時還會在生活中感到理智線好像快斷掉時,站在夜晚的陽台上,吹著風打電話跟她說話。

與我們同寢室的還有讀美術班的郁秀,她的教室在校園佈滿雨豆樹的中庭對角線的一方。郁秀總是熬夜勤奮畫畫或讀書,但看漫畫時笑聲大得連在寢室走廊上都聽得到。大學畢業後,有一個傍晚我們一起搭統聯從台中到台北,聊起工作與生活,以及所有大學剛剛畢業所掛念的事。我在向晚的天色與昏暗的車廂內發覺,在這個平時爽朗的外表下是一個如此堅定、冷靜又理智的女孩,這麼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彷彿什麼也不畏懼一般。郁秀平時非常忙碌,不常出現在我們聊天室日常的閒聊對話中,我們不聯絡的時候,總能很有把握地猜想她一定一如往常安靜努力著,但每次我們約見面她一定到。郁秀的工作與生活總是聽起來緊湊又豐富,而她的笑聲也往往是我們當中最大的。

宛清家裡開中藥店,靠很近的時候可以聞到她制服上有一股淡淡的藥材味,和她充滿療癒力量的個性無縫銜接。我們當時都有互打不用錢的手機,宛清常常在深夜用模糊愛睏的聲音接起我的電話說,妳還好嗎,然後聽我講話、說話讓我笑。已經有太多次,許多生活中錯綜複雜的事情與情緒一帶到她面前就自行崩解,因為她總是能以純摯的心,找到事情最簡單也最善良的一面。宛清不說人生哲理,不評斷人不責備人,也不改變人,僅僅用她那股異於常人的獨特溫暖與清澈付出陪伴。隨著年紀與經歷慢慢累積,我逐漸明白,對大部分的人來說「簡單」是一件需要學習與不斷練習的困難事,但對宛清這樣的女孩而言,根本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陳大捷是我們所有人當中的模範生,永遠都會寫作業,考試永遠第一名。高一上學期有一次班導師上課突然把她與其他幾個人叫到台上,說樂理考試分數很差。最後是老師戲弄大家,把當月壽星叫上台要幫大家慶祝,但我們幾個從一開始看到陳大捷在台上就知道即使天塌下來也不可能是真的。但模範生也有調皮的一面,喜歡玩我們手機裡的遊戲,愛吃豆皮,有的時候也會突然間不按牌理出牌,我們偶爾會開玩笑說將來最有可能閃婚的大概就是她了。

我們幾個在班上的座位就在旁邊,宛清坐在我的前面,小霈在我右邊,小霈前面是陳大捷,我的後面是趴趴。每天上課趴趴不是在畫畫就是在睡覺,偶爾挑我的白頭髮,有一次數學課老師上課上到一半說張韞,跟XXX說該起床畫畫了。我有時轉過頭叫醒她,有時她會在剛剛畫好的圖畫標示要填滿的區塊,讓我像加工區一樣用藍色或黑色0.38的水性原子筆塗滿。但後來高三,有一次我和趴趴吵架,我說了很多很傷人的話,到大學才合好。我總覺得,站在此刻生命立足點回頭看,我大概沒有什麼事是後悔的,只有一件,那就是我曾經深深傷害過我的好友。趴趴這幾年常旅行,留下許多令人羨慕又嫉妒的美麗照片,但每次回到台灣就開始埋頭讀書,很難想像當時每天在我身後睡覺的女孩現在竟然比誰都用功,又擁有驚人的意志力。趴趴喜歡的東西非常明確,海苔、高麗菜、統一布丁(而且不能是大盒的)、貓熊、藍色,我們喝咖啡時她喝巧克力牛奶。高中午餐有時我們的便當會是混著豆芽菜的炒麵,她會一根一根把豆芽菜夾出來往我的便當裡放。有一次,她跟我說她不喜歡男生寫紙條給她時不用女字旁的「妳」;有一次她在台北冬天寒冷的晚上下班後來到我的住處,我烤了一片吐司,她就坐在我床邊的地上邊吃邊跟我說話。我們被釋放到複雜的世界後我才發現,像趴趴這樣需求明確、好惡單純又分明的人,其實滿幸福的。

新生訓練時,我們在嘉義炎熱的午後群聚在學校禮堂中,田雞剛好坐在我跟小霈前面,那時大家都還不認識。台上不知哪個主任致詞時他突然從前面的折疊鐵椅上轉過頭,用飛快的速度與古怪的口吻對我說,同學你好我的名字是XXX我們家開火鍋店我主修鋼琴很高興認識你請多多指教。宛清和他是國中同學,那天與田雞坐在一起,當時在一旁呵呵笑著。陳田雞平時瘋瘋癲癲,我們一起拍的照片中他很少是正常的,通常臉部表情扭曲,又一天到晚語無倫次。我們後來才知道,他是所有師長眼中的明日之星,他喜歡彈琴但討厭上台演奏,也討厭大家說他是神童。每一場演出,他上台鞠躬時總是彆扭僵硬,但從他走到鋼琴前面坐下,雙手舉起輕觸鍵盤的那一刻起,他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那樣專注與孤獨。但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與他一起在街上失控大笑引來路人側目、在停電的颱風夜晚和小霈一起三人說笑喊熱、看舞台劇分享音樂逛書店,偶爾講一些沒頭沒尾的話。我總是很有信心地覺得,沒有人比他更能容納那些當時我所感受到,無以名狀、連我自己都難以理解的糾結與荒唐。後來他到紐約讀演奏,我們常常很長的時間沒見面說話,有的時候我在台北下雨的潮濕悶熱午後,站在月台聽著捷運進站的聲音發呆,就想起他,與他的孤獨。

小霈要結婚了,我們今年都28歲了;今年我們離開高中就十年了。我何其有幸在自己最狂妄、自大、驕傲,甚至破碎的時候,有他們做我的朋友。我們都還好年輕,真正的生命才剛剛開始,而某種程度來說,我想我們其實都知道,在生命中我們早已不在同樣的道路上行走,沒有理所當然的教室座位或者學生身份將我們緊緊維繫在一起。前方的路途上,我們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大概必須花費在工作或者家人上——我必須學著明白,他們不會永遠只屬於我。但在人生漫漫、慢慢的成長中,我們在時間的洪流載浮載沉,或疏離或緊密,日復一日與世界及生活對抗,仍然可以是一起學習與犯錯的同學。畢竟誰不是奮力以完美的一面獲得世界的掌聲,卻暗自渴望自己的殘破缺乏與醜陋被接納,如同以前頂著醜醜的髮型穿著不合身的男校制服,坦誠又生澀的我們。

婚禮照片中有一張典禮前我們幾個在休息室排排坐的合照,我後來發現,這就是最完美的照片了吧,因為他們見證與陪伴了我的緊張,讓我能夠拼湊好自己,快樂堅強地面對世界。照片裡少了兩個人,但這原本就是生命自然的樣子,而我的好友們不知道、我也沒提起過的,是他們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間,在我需要的地點,以我需要的方式出現。



然後,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幾個人能拍到這樣的照片而不被我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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