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8 March 2017

{傢俱系列}椅子

Henri Matisse, Woman Reading, oil on canvas, 1984

回想關於椅子的記憶,我意料之外地浮現國小課堂上坐我前面的男生的畫面。教室裡有一個時鐘,特意被老師掛在面對講台的牆面上,老師一直很得意這個安排,因為這樣一來她在上課時可以輕易看到時間,而在那個未養成戴手錶習慣以及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我們想在上課時間看時鐘就必須旋轉整個上半身回頭,而誰一回頭就被老師罵。坐我前面的男生常常因為這樣被罵,後來他就不時轉身假裝翻找椅背上書包裡的東西,但我看到他的眼睛總是敏捷地望向我後方的時鐘,為的是要預備下課鐘一響,他就要從椅子上跳起,用飛快的速度奔向籃球場。

這似乎是個很尋常的現象,對孩子而言,椅子大部分的時候大概不是什麼太吸引人的物件。小學四年級開始唸音樂班一直到高中畢業,無論是家裡練鋼琴的時間,或者在樂團拉小提琴的時間,老師都要我們椅子只能坐三分之一到一半,抬頭挺胸,肩膀下沉,一天要至少坐滿一小時。從我有明顯意識以來,我似乎是個耐得住靜止的孩子,可是連我都覺得難受,而事實上小時候確實有許多同學表達過練琴,特別是練鋼琴,是一件痛苦難耐的事。那時音樂老師說,學音樂就是要耐得住寂寞與單調、要坐得住,而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家裡,日復一日把鋼琴椅坐得熱呼呼的,像一個個孤獨又響亮的宇宙。

上了大學到台北念書,我每隔兩三週就搭客運回家,雖然長大後不太容易暈車,但那單趟三四個小時、什麼也不太能做的車程也常常給我一種特殊的抽離之感,好像跟別人比起來流失了許多可運用時間。所以後來聽說有朋友能夠在車上自在地看書,簡直羨慕到不能自己。不過大部分的時候,坐在客運座椅狹小的空間,既不能陷入肉身所需的長睡,也無法進行心靈填補的閱讀或其他世界根本也不需要的極微小瑣事,我其實能夠享受那種微妙的距離感,不站不躺,以一個半身被拖住的姿態在時間中靜止地行駛。後來工作,特別是開始從事翻譯以後,我的一天一也有許多時間必須坐著,養出屬於自己的小小穹蒼,也養出時不時就會出現的腰痛。

可是想起這麼多細微的飄渺的事,對我來說,椅子好像還是有一些神聖的重量。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有許多次走進爸媽的書房,總是看到他們埋首擺滿書本和紙張的桌子,椅子在他們的坐姿之下或身後直挺挺站立,像是天經地義的,衷心的守護者一般。我有時候會趁爸媽不在的時候到他們的書房,在他們的椅子上坐一坐;印象中他們的椅子坐起來都不是特別舒服,但他們數十年來,一天又一天如朝聖一般,背對世界坐著,向著一個我不明白的前方,有時讓我覺得我好像總是望向他們高高的背影。

如今我也想要成為閱讀與寫作的人,而閱讀與寫作的人,好像必須在廣大世界中與短暫生命裡,擁有一個久坐的空間。也許因為這樣我一直很喜歡椅子,但我現在覺得也許我在找的,其實是一個不站不躺,耐得住孤獨的姿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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