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 July 2016

倫敦手札{三十九}:十號請上台,十一號請準備。

Pablo Picasso, The Piano (Velazquez), 1957


包括今天早上,這週已經兩次做了一樣的夢。我夢到自己正預備上台考試鋼琴,下次叫號就會叫到我了,但我譜還沒背好。


我做的夢很少有合理連貫的劇情,我也很少重複做一樣的夢,但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夢到這個上台前一刻的景象。國小到高中讀音樂班的過程,考試出錯是常有的事,但我的夢境從來都不是在台上犯錯的情景,永遠都是我一個人在台下安靜坐著預備,聽著上一個人正在台上演奏,計時三分鐘的鈴聲響起後,「十號請上台,十一號請準備」,接著我就會在一片焦躁混雜解脫的渾沌中醒過來。每次經歷這樣的夢,我大半個早晨都會在輕微不安的情況下渡過,尤其現在的我實在不明白,高中畢業後我就脫離了那個世界,這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是重複陷入這樣的夢境,在沉沉的睡眠上抹上薄薄一層又恐懼又青澀的感官記憶。R早上烤了大蒜麵包當早餐,我站在散溢麵包香氣的烤箱旁攪著熱牛奶中未散開的可可粉,想起我的國小同學。

她皮膚很白,留著一頭天生咖啡色的及肩髮絲,戴著厚厚的眼鏡,每天都綁著緊緊的馬尾。她講話有點口吃,我說什麼她都笑,但她每次上台考鋼琴都會緊張到忘譜。她常常上台彈了一段就會突然停下來,一臉錯愕愣在鋼琴前,雪白的臉龐變得蒼白,然後坐在琴椅上開始掉眼淚。台下第一排通常會坐著五六位評審老師,我的同學忘譜的時候我從後面看到評審們,頭一個個低下來,有些會在評分紙上不知道寫些什麼,台下的同學們也皺著眉頭不看台上。演奏廳空調吹出的乾燥空氣霎時好像因為她的眼淚變得潮濕沈重,考試的三分鐘長得像永恆一樣,我看著我的朋友在台上用微弱的啜泣跟不規律的呼吸補滿後面的時間,在鈴聲終於響起後倉皇地從琴椅上站起向台下鞠躬,走下台,然後我會跟著她一起到女生廁所哭。我喝下最後一口涼掉的巧克力牛奶,意會過來,或許對很多女人而言,女生廁所是個崇高的地方,供我們宣洩許多不想讓世界看到的破碎;或許能夠陪另一個女生到廁所哭,其實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

後來每次她上台演奏,我就會暫時離開考場。演奏廳的隔音很好,只要把門關上我就聽不到她的樂曲是不是又像咒詛一樣戛然而止,但我站在教室走廊上聽著球場籃球一次次碰撞地板與球員笑鬧的聲音,心情其實沒有比較好。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我的這位國小朋友,這也是我第一次做了忘譜的夢後想起她。我記得她最後好像也沒繼續音樂的路,但我今天早上發現,她每次忘譜在一片寂靜的音樂廳一個人哭,眾人都不願意直視她,我從來沒問過她究竟會希望我在場內還是場外?我完全沒有把握她會如何回答。



十號請上台,十一號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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