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1 June 2016

倫敦手札{三十六}:如果我告訴妳我的名字

Claude Monet, Path Under the Rose Trellises, Giverny Oil on Canvas, 1920-22

前幾天趁著天氣回暖到市中心逛展覽,R週三上課上到晚上,我也不必趕著回家煮飯。到咖啡廳點了烤得熱熱的scone以及最近愛上的香料奶茶,坐在窗邊的位子吹風寫筆記本。我每次只要買新的文具就會出現文思泉湧的幻想,像買雙新鞋迫不及待出門把鞋底走軟一樣,拿著黑筆記下與展覽有關天馬行空沒頭沒尾的思緒。店員是個雙頰豐潤滿臉笑容的女子,看起來沒有比我大太多歲,一頭捲髮挽成鬆鬆的髻。經過我身旁時看到我在寫東西,她問我那是什麼文字,好漂亮,我說是繁體中文。她邊笑邊不好意思地說,如果我告訴妳我的名字,妳可以幫我寫成妳的那種文字嗎?我說當然可以。

她在我身邊坐下,在一張小小的紙上寫下名字,並且告訴我她的名字與姓氏,在捷克語裡串在一起的意思是跳舞的音樂家。她問我我的中文名字,我說,我的名字是韞,意思是內藏,我姓張,有展開的解釋,所以串起來是彰顯那內藏的。倫敦剛下過雨,涼風裡飄著都市雨後特有的氣味,乾淨建築物夾雜泥土的味道,一陣陣穿雜著店裡烤箱麵粉跟奶油的香氣。倫敦對這個女子而言顯然也是異鄉,但她說起自己名字時,面容就像雨後的樹林一樣,發著溫潤的光芒。

長大的過程中,老師同學把我的名字念錯簡直家常便飯,在國外的時候我總是懶惰,也深知西方人要記起中文拼音是件有點困難的事,伊麗莎白這種歐語界的菜市場名,為我省去了不少麻煩。在愛丁堡的第一堂課,我的英格蘭老師點名時吃力地發出Yun Chang,我直接說就叫我Liz吧,老師如釋重負地笑了,並說謝謝,這樣對我而言簡單多了。後來班上另一個英國同學來跟我說,希望剛剛老師的言詞沒有冒犯到妳,我愣了一下說怎麼會呢,才想起,名字被唸錯記錯,大概已經是我成長記憶裡不可分割的一塊。一兩個文字符號,能夠牢靠地跟我這個人相連,好像也就夠了。

莎士比亞的千古名句之一,是「名字又如何?玫瑰不稱玫瑰,芳甜如故。」(What'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名字這東西對我來說就像是秘密身份一樣,我也並不是特別掛心他人到底記不記得。兩三年前我跟法國朋友說我的中文名字時,她跟我說,Yun太可愛了,妳別叫Liz了。我不太喜歡解釋自己的名字,但這幾天想起那個下過雨的午後,我身邊坐著一位跳舞的音樂家,我們交換名字後,她又倒給我一杯溫熱的香料奶茶,我離開啡廳時她擁抱我像是即將與朋友別離一樣。我走入向晚的倫敦街道,突然覺得,名字也許其實還是滿重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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