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2 April 2016

柏林,與他人之痛苦



此次旅行以前聽過許多關於德國人刻板印象的形容與笑話,像是蜜月旅行千萬不要到德國,因為到處都是戰爭遺跡,或者如果有天堂,一定是德國機械師、瑞士旅館、法國廚師、義大利情人、英國警察;如果有地獄,一定是義大利機械師、法國旅館、英國廚師、瑞士情人,再加上德國警察。我們抵達柏林的前幾天晴空萬里,但這個城市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冷清。歐洲重點大城總是幾步之遙就有大教堂、廣場與市政廳,郊區大概就是幾個皇宮庭園,各個精彩,但說真的景觀大同小異。28歲的現今,我或許逐漸體會與開始學習一些弔詭的生命道理(或者隨機性),發現無論是城市也好、個人也罷,要能展現美好的一面,從宏觀的角度而言,可能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再者有些諷刺的,是那些所謂光鮮亮麗的表象,大部分的時候與生命樸實但深刻的真實樣貌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幾天在柏林的行程印象最深刻,現在想起還會感到胸腔彷彿被微微重壓之感的,大概就是柏林圍牆與柏林郊區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Sachsenhausen Concentration Camp)了。

1961年八月13日,柏林圍牆在一夜間豎起,東西德在往後儼然兩個不同的世界,西德主要是英美法勢力的資本主義社會,對抗東德蘇聯的共產社會。一分為二的28年間,將近兩百人在嘗試從東德跨越圍牆到西德的過程中喪失性命。柏林市區有許多戶外展覽與說明,不分晴雨地展示當時的歷史照片與報紙,有些冷漠殘暴甚至血腥。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則於1936年建立,位於柏林北邊35公里處,為納粹時期主要的集中營之一,也是許多往後集中營的設計模本。營區有眾多的社運人士、政治犯、猶太人、吉普賽人、同性戀者等被強迫勞動與殺害,有一段路甚至曾使用被焚燒的骨灰鋪路,約莫有三萬人在此失去生命。

我們在這兩個主題處花了許多時間,回到住處不只身軀勞累,心情也常常無比沈重。在柏林市區處處可見的紀念品店,可以用19歐元上下的價錢買到一小塊柏林圍牆的碎片,同時高昂同時廉價。人在高牆前,除了牆的高大與堅硬冰冷外,大概什麼也很難理解或感受,但高牆即使倒了,在足下與遙遠的天際線之間往往還是太多難以承受的重量。有人曾經問過集中營生還者,集中營真的那麼恐怖嗎?這位生還者回答,「我只能說,比你聽到的還要可怕千倍」。基督教慣用「曠野」形容生命中極度孤獨、缺乏、與痛苦的時期;但或許真正的曠野,不僅包含自身所經歷的痛,還有他人無論多麼誠摯與熱切都無法體會甚至想像的苦,畢竟實在遠超乎一般的理智與理解範圍,言說有限,也很難被同理。或許,面對與「旁觀」他人的痛苦,我們最多能做到的,是舉起一股知道自己根本什麼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的謙卑。

無論出於主動或被動,或許經歷漫長歲月與無數掙扎,我被柏林這股願意展露與供人檢視自我過往,與努力在以往的過錯之下構築當下的生活,並且對未來盡可能做出能力可及的正確決定的氣魄,深深感動。無論成功或失敗,我在這個年紀嘗試面對與理解自己的過去,發現過去的錯誤其實帶給我意想不到的富足;當然,大多都是事後看來,且誰都不能合理化過去的荒唐。但有時人要正面對視自己的過往代表必須暫時背對自己的未來,視線也屢屢變得模糊甚至不堪。

我們兩個活在歷史相對太平世代的生命,在這個城市駐足四天,一個背著後背包一個背著相機,看了幾張歷史照片與紀錄,大概也很難真的感受明白什麼。離開柏林,從慕尼黑前往科隆,德國的火車滿溢著著溫暖的黃色燈光與乾燥潔淨的空氣,大片大片的綠地與樹林在雨中的車窗飛逝。或許此行讓我這麼喜歡德國,一方面是意識到很多事情要人真正能夠明白幾乎是不可能的,最終我們只能站立的自己的時代中,體會時間長流中那些極短、對生命而言或許又極漫長的事;二方面,長至一個民族的記憶、短至個人的生命,可能很難以優雅之姿面對過去,總免不了混亂又留下千瘡百孔的當下。但是,我想我們最終都必須做出選擇,究竟要粉飾太平地活著,還是正視一切的錯誤與荒唐,換取一個也許行走尷尬但有機會更理智成熟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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