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狗的人〉

其實在得到幸福以前她是只愛貓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貓的柔軟配上堅毅冷峻的眼目，大概是優雅活在世上的必要條件。至少她花很多心力，渴望在此生擁有頭過身就過的順逸，與在出太陽的日子一躺就能沉睡的能力。她其實也多次，在夢中的高處一躍而下，但是在四腳著地以前就驚醒了，可一點都不優雅呢。她被愛以後，漸漸就喜歡上、又沈甸甸地不捨狗那樣坦白的依附所帶來的笨拙與憨傻。

她聽她的外婆說過以前家裡養過一隻狗，但是那時家裡實在太窮了，外婆一天早上帶著狗到市場的肉舖，心想，這樣你天天都有肉骨頭吃，多幸福啊，就把狗留在那裡。到了晚上，狗自己跑回家了，搖著尾巴。

她的外婆發覺可能是距離太近了，得把牠帶到遠一點的地方才行，隔天就開車，搖搖晃晃開了將近一個小時，到了某處把狗留下。但是隔天狗兒又回家了。

左鄰右舍都說唉呀，狗的方向感很好的。要用布袋子套著牠的頭讓牠看不到街景，多繞個幾圈，這樣牠就回不來了。她的舅舅就把狗套上頭套，開車出門去了。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狗還真的沒有回來，她外婆想，這事大概成了吧。

過了快一個月，狗出現在家門口，斷了條腿，氣息熱熱的，搖著尾巴。

她的外婆哭了。

很多年後，那隻狗老死在她外婆家裡，不是常常都有肉骨頭吃，但每天都可以回家。

她逐漸明白一些事，像是，一個人在世界上要義無反顧地愛人，整顆心都得砸上，前方的路還可能要重新規劃。連自己也可以不要，需要何等的，龐大的勇氣與矛盾的堅毅。那麼愛嘛，大概是一個決定吧？一個每天坐起躺下都要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做出的決定。

獨立跟依附，可能各自需要截然不同的勇氣。

「可是貓呢？」你說。

誰知道呢。愛裡的人沒有不矛盾的。

或許這也是愛的一個症狀吧，能夠那樣傾心於自己所不是或不解的；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美好的或殘破的愛，要不讓人生出全新的面貌要嘛面目全非，誰在愛裡沒有認不出自己的時刻，看是要欣喜驚奇還是疼惜不已罷了。不過，每當生活開始冷的時候，她心裡那隻貓還是會靜悄悄出現，變得異常冷靜獨立。但心裡柔軟的那塊每次一不小心被碰到，她還是會搖搖晃晃，變回那隻成天憨笑的狗，氣息也開始溫熱起來。

說不定真的是肉骨頭都可以不要，斷腿也要找到回家的路呢；不過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