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9 July 2016

倫敦手札{四十}:晚安,明天見。

René Magritte, The Son of Man, Oil on Canvas, 1964


小時候爸爸學校有一位教英文的英國先生,年紀跟爸爸差不多,禿頭留著鬍子。
幾乎每一年聖誕節英國先生都會到我們家,帶著英國人聖誕節愛吃的胡蘿蔔蛋糕或水果蛋糕。英國先生常常下午時候到晚餐之前走,離開前和我跟V臉頰碰臉頰說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他的鬍子碰得我的腮幫子刺刺的。我和V迷戀哈利波特的那幾年,有一次他回英國探親時寄了一張牛津大學餐廳的明信片,告訴我們哈利波特電影的場景就是他大學時候每天吃飯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想像跟現實可以這麼詭譎地無縫連接在一起。我從他身上體驗英國人特有的溫和幽默與慷慨開自己玩笑的從容,喝奶茶時一定先倒牛奶後倒茶。英國先生的口袋裡總是有一條乾淨的白色手帕,有的時候從口袋拿出來時上面會打一個結,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為了提醒自己要記得做某件事。我不明白打了結的潔白手帕跟記憶如何連繫在一起,然而二十多年來,他還真的沒有一次忘記在我跟V生日時寄卡片給我們;但我們全家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在一個鮮少有親友走動的家庭長大,英國先生大概是我的童年中除了爸媽以外,人物形象最顯著的幾個「大人」之一,他坐在我們家的直立式鋼琴前彈琴時,我們的琴房跟鋼琴都突然變得好小。但我最近才發現,關於英國先生的事情我們其實知道得好少,除了他在英國時喜歡自己在後院釀啤酒,以及我們在英國去他家裡拜訪他時,從照片裡看到他年輕時就留著鬍子,騎重型機車,在牛津大學時主修歷史系。幾年前他娶了位日本太太,再隔幾年就退休搬到日本住了。不久前英國先生寫電郵祝我結婚紀念日與生日快樂,問候閒聊的來往信件中,我一時興起問他最喜歡的書是哪些,他回覆我,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村上村樹的《發條鳥年代紀》、東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獻身》、與吉姆克雷斯的《豐收》。我總覺得,從一個人愛看的書能夠一窺他的靈魂,因此收到回信時有種勝利的竊喜。後來我問他對於英國脫歐的看法,他幾天前回信說,他不太清楚,畢竟他不住在英國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又掉入不得其門而入的挫折。但也因此我才想起,是啊,不就是因為他在二十多年前離開英國到台灣成為爸的同事,我才會認識這位英國先生嗎。他在台灣十幾年的時間仍然不會說中文,也不覺得特別需要學習,彷彿對於「外國人」的身份有種近乎固執的堅毅自在,而現今對於自己的國家,仍然這麼謙遜又毫無歉意地劃出了一道微妙的距離。

我想起多年前,我們全家和英國先生在愛丁堡碰面時住在英國先生的家裡,一天睡前,我走到客廳跟在聊天的他還有爸媽說晚安。英國先生坐在壁爐前身體微側,一半向著我一半向著窗,臉上掛著這麼多年來始終隱藏在鬍子後面的笑容對我說:Good night, see you tomorrow。那時我六七歲,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們在客廳模糊的談話,想了很久,我不過是到隔壁的房間睡覺,為什麼要跟我道別。而現在身為一個倫敦的外國人,我難逃永遠帶著偏頗的視野,可是或許英國人就是這樣,即使你就睡在他家裡,他永遠允許你在他面前退去像離開一樣,過了一個晚上孤獨的睡眠大家一聲早安又可以在同一個桌上吃飯。每個英國人背後都有個不可見的世界,他也永遠寬容你保有你的秘密宇宙。

下次寫信問英國先生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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