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手札｛十二｝

回暖的一週，原本在天空的東西都落到了地上，出門走一圈回家，鞋底就粘滿了倫敦的葉子跟雨水。出門右轉去超市買菜，左轉到市區或海德公園，一次又一次出門又回家，出門回家，生活空間隨著外出路線的熟悉逐漸蔓延到房間以外，入睡前想起一天當中的匆匆路過的行人，駐足又轉身的展覽，在書店一本接著一本增長心中的未來購買清單，想起一些遙遠難以釋懷的事，然後催促自己快點睡著。對，連睡眠這項應該像霧氣一般降臨在平躺身軀上的事，我也得催趕一番。

似乎所有的留學生（或留學生太太）都曾經說過，每天最期待的就煮飯的時間，而我發現將洋蔥或者紅蘿蔔幾近強迫症地切丁成完全一樣的大小，竟能帶來出人意外的療癒與平靜。2015年的最後一個月，這幾天想了很多這一年的事，那些傷感疼痛幸福又心滿意足的事；蒜頭剁成泥，薑切絲，我突然發現我的世界其實沒有變，或者應該說，無論如何也沒有我變得多；水滾了，調味與雞腿肉放進鍋裡，蓋上鍋蓋，霎時感覺心臟輕盈許多。生命最弔詭、時間最矛盾的，是那些你在午夜夢迴，千迴百轉柔腸寸斷想也想不通又化不開的事，某一天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竟然突然就可以放下了，你才明白有的結不需要解開，只需彎下腰把它放在腳邊，轉身離開，然後突然覺得再次能夠正常呼吸。


我們或許都，比時間還要更線性更流動。


爸爸說，等聞到菜的香味，就表示東西差不多熟了，還說鹽巴最好晚點放；早放雖然入味，但可能變質。婆婆說，紅蘿蔔要先用油炒熟，營養成分與甜味才會被萃取出來，媽媽說，炒青菜不可以蓋鍋蓋。上帝滿幽默的，一個這麼繁華熱鬧的城市竟然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曠野，讓我清楚看見那些一直在眼前我卻視而不見的，以及目不轉睛卻早已千里以外的；那樣貧瘠又那樣豐盛，使人在平常的日子裡如行旅般檢視自己的許多事，晚上又得以入睡如貓。

海明威說，所謂勇氣，是在壓力面前展現的優雅。當你純粹得只剩下你自己，或許最重要的就是試著練就一身優雅的等待。